邵伯温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,父亲的学生突然推门而入,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点心,笑吟吟道:“伯温醒了吗?太好了,我买了些点心,都是伯温平时最爱吃的。”
邵伯温发白的嘴唇和牙齿一并震颤着,他听见自己扭曲的、破碎的、拼尽全力的呻吟:“你出去!”
父亲一愣,沉下脸道:“伯温,不许这么没礼貌,爹怎么教你的?”
学生脸上挂着一个困惑而礼貌的微笑:“啊,没事,我马上出去。这事由我引起,他记恨我也正常呢。不过,糕点很好吃哦,伯温。”
邵伯温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。父亲试图按住他,他又抓又咬,像发了疯。父亲从未见过他这样害怕的样子,心里也隐隐觉得不对劲。学生是聪明的人,立时放下糕点,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。好一会儿,邵伯温才恢复正常。
父亲问他:“大哥哥人这么好,怎么这样啊你?他是欺负你了吗?”
邵伯温颤声道:“他的手上,脸上,全都是血……而且,他可以活好久好久……”
父亲听了这话,沉默了一会,忽然笑道:“是未来的事吧。不必害怕,只是你接触到的人太少而已。”
邵伯温抬头看父亲。
父亲说:“我都看得到。”
父亲死的那一年,他见到了不少只存在于坊间传闻和父亲口中的人,是无数次沉浮中的幸存者,是比常人更敏锐和坚决的精英。邵伯温一眼看过去,满目的鲜红血腥,再看一眼,是山河破碎,民不聊生。他按着太阳穴,痛苦地闭上眼睛大口呼吸。
而父亲的学生在此之中。他走到他面前,依旧礼貌地对他笑:“伯温,长这么大了啊。”
邵伯温时常想,也许那时候自己的选择就不对。当预感出现以后,他就不该和命运抗争,应该直接死掉算了。抗争太艰难,太绝望了。
而且,长大是日渐无聊的一个过程——与易经八卦,数字天文相伴,还有每逢大事都要过两遍的人生。在家时候他聆听父亲教诲,在外则拜师求学,父亲的好友大学士司马光很乐意看到他,并且和他结成忘年之交。
父亲知道后直笑。他虽年岁渐长,却仍然精神矍铄,依然是英俊的样子:“你可真行,能和这个老头子结拜兄弟,他这脾气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!”
邵伯温淡淡道:“知道他的用意,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交流的。”
用意需要揣测,期限却不可避免。
他的这位朋友到了晚年百病缠身,然而不把新法完全废除,他死不瞑目。他将身体托付给大夫,家事托付给儿子,国事托付给吕公著。他的建议都被朝廷采纳。于是连他自己也觉得,不必再顺着大夫的意思了。大夫让他注意身体的时候,司马光不屑一顾,哼道:“人的生死都是命运,不是我能够决定的。”
邵伯温听了,不怒反笑道:“真是个怪老头。”
这个想法也和他自己出奇地一致。
有一天晚上,邵伯温冷汗涔涔地惊醒,毫不犹豫地起身,骑最快的马赶往司马光住处,敲门敲得震天响。
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一开门,他正要往里走,忽然间寒毛直竖,浑身冰冷,仿佛一张没有温度的薄膜裹到他的整个身体上,像是一个虚幻的拥抱,他原地呆愣住,停顿了一秒,转头望向门外,夜黑如墨,一颗流星划过。
于是司马康看见邵伯温朝门外深深鞠了一躬,长叹道:“我来迟了。”
元祐元年,司马光逝世,终年六十八岁。听闻消息,太皇太后亲自携年幼的哲宗皇帝前往吊唁,追赠为太师-->>